专访｜吴孟达的一次忏悔：“我念的书不多，很容易觉得自己了不起，其实就是狗屁……”

2021-03-02

这是《电影》杂志2018年的一篇采访。

采访/顾小喜

摄影/金花

吴孟达最红的时候，是1978年，他演的《楚留香》在台湾红得不得了，一开门就有大堆女生送礼物。

那时候他还年轻，特别膨胀，特别轻浮，爱喝酒，爱泡妞，爱打牌。用他自己的话说：“我念的书不多，很容易觉得自己了不起，其实就是狗屁，不懂装懂，完全迷失了自己。”

当一位65岁的老人坐在你对面，真诚地忏悔着过去，很难让人不动容。

昏黄灯光下，达叔在里屋的床上半躺着，拿着酒店的菜单与身边工作人员小声讨论一会晚餐吃什么。这位香港黄金配角和大银幕中并不一样，因为近年来身体状况，整个人异常消瘦，但《新乌龙院之笑闹江湖》的上映对他既是希望，又似回忆。

从开始因为贪慕虚荣而当演员，经过周润发不借给他钱、杜琪峰骂他是烂泥，到现在快70岁，观众还说欠他一张电影票。坐在我对面的达叔不自觉地陷入回忆，坦然面对着从影三十余年来起起伏伏。

结束采访和拍摄，他送到楼梯间，目送着我们离开。做记者有些年头了，头回被采访对象如此郑重告别。

“您知道吗？刚才和您聊天的某个瞬间，我很想哭。”

“你知道吗，刚才和你聊天的某个瞬间，我也很想哭。”

电梯门即将关上，看着安静微笑着的达叔，突然很想抱抱他。

《电影》：七岁之前，您在厦门长大，那段童年的记忆是怎样的？

吴孟达：童年的时候大家都很穷，我们家也很穷，但也有快乐的时光。我家小屋子外面有一棵石榴树，石榴成熟时我很喜欢爬上去摘它，那时候没有什么东西吃，吃到石榴就很开心，到现在我还是那么爱吃石榴。贪吃的习惯就是从小养成的，到现在了虽然很多东西已经不能吃，还是要看看，要吃一点点。

《电影》：后来到了香港为什么去学表演？

吴孟达：说真话，我开始真的是贪慕虚荣，羡慕那些大牌明星，高高在上，拍了戏就有很多钱，还有很多人围着拍照、签名，哄着他（她）。

《电影》：您是个好坦诚的人！

吴孟达：是这样吗？不是真的喜欢表演，当年也喜欢，但是不是真真正正的喜欢。

《电影》：怎样才算是真真正正的喜欢？

吴孟达：你要是真心喜欢上一件事是需要一段时间沉淀的，就像我1980-1984年那四年，我一直在研究关于表演的理论知识，比如《演员的自我修养》、《角色的诞生》、《演技六讲》，梅兰芳老师他们表演的过程留下来的资料我也会看。我对表演的风格，对表演的方法，对导演的要求，对戏的要求，对戏的尊重，对角色的爱护都是从那四年来的。

然后，你就会把剧本看100遍、200遍，你不会觉得累，为什么呢？比如说你喜欢一个女孩子，你追求她，在楼下等她，约了8点，9点半才到，然后问你，等很久吗？你会说不会，刚来，没有等很久。很无聊吗？不会。因为你会喜欢她，所以不会她有反感，因为我爱拍戏，所以看剧本不会很累。。

《电影》：那四年对您的影响真的非常大。

吴孟达：我一生最大的影响，这个可能好多人听不懂，人要到了绝路或者一些没有机会再上来的时候，你在最下面的时候，你才会置之死地而后生。以前年轻的时候，迷盲、膨胀、喝酒、抽烟，因为很早就小有名气了，1978年，1979年《楚留香》在台湾红得不得了。

《电影》：红到一个什么程度？

吴孟达：一开门就有大堆女生送礼物，那时候我特别膨胀，抽烟、喝酒，到处玩，特别轻浮。说实话我念的书不多，很容易觉得自己了不起，其实就是狗屁，不懂装懂，完全迷失了自己。年轻时不懂装懂，老了就是懂装不懂，完全是两个心态。

《电影》：您跟我说这些就好像这次的这个旧《乌龙院》和新《乌龙院》这个角色的变化。

吴孟达：对，重大的反差，那时候演师兄的时候不懂装懂，牛逼，什么都是“我来”，“我带你们去”。现在这个老人家不是，反过来了，懂，但不知道。这是最大反差。

《电影》：很多影迷说在等《新乌龙院》很重要的原因，是期待着属于您的回忆杀。

吴孟达：最近有这么个话题，说大家都欠我一张电影票，一个拍了四十五年戏的老头子还被这样支持，真是很感动。对于曾经拍过的电影，我真的没有不用心，不管什么电影，喜剧也好悲剧也好，我都会很认真去研究。

《电影》：整部戏中，有没有哪一段表演能唤起大家曾经的回忆？

吴孟达：好几场戏，以前演的是壮年大师兄，现在升格做了院长。以前那个大师兄自以为自己很聪明，什么都知道，当了院长，我就反过来演绎这个人物，老了明明什么都懂，还在装糊涂，没有跟任何人竞争，这种人生最开心。

《电影》：这种状态用一个成语来说差不多就是“大智若愚”。

吴孟达：可以这样解释。在剧组的时候，我也是这样的心态，想把人物的表演风格带进去，所以一大早来了一定要主动跟所有工作人员说，大家辛苦了，睡的好吗？

《电影》：在影片中，您有一个特别酷的举动，就是直播。这是为了拍戏专门学的吗？

吴孟达：拍这部戏之前我有看过很多人的直播，还有真人秀什么的。吴宗宪也直播，从头到尾的那种，甚至上厕所也要直播。但我不是很了解，这次是导演想出来这个细节我跟着他们学的。

《电影》：这跟我想的不太一样，以为您不太喜欢或者不习惯。

吴孟达：老古董了是吗（大笑）？我要学，我还跟他们学会玩抖音了呢。

《电影》：怎么看待当下正流行的这些事物？

吴孟达：每个年代都有专属于这个年代流行的事物，只要不影响正常的生活节奏和生活质量就可以去接触的。但，不能沉迷，比如不读书去追求流行，这肯定不行。

《电影》：我想替年轻的朋友们问一下，当大家到了最绝望的时候，如何才能够让自己走出来？

吴孟达：先冷静，然后先找出自己错误的地方。比如说我知道自己是因为爱喝酒，爱泡妞，爱打牌，爱玩，弄到身体方方面面都透支、超支，然后把它断掉。

《电影》：可是这个断的过程特别痛苦。

吴孟达：你还能想到什么其他方法呢？要不然就死掉了。很多人都清楚我跟周润发是同学，那时候问他借钱，他不借给我。当时我还生气，不就几十万，为什么不借给我。但是我错了，他如果借给我，等于还有路，一有路了，我会继续沉下去。

《电影》：您是何时确认自己已经度过去的？

吴孟达：第一，所有的债都还了。第二，所有导演对我的看法都不一样了。杜琪峰是我很好的朋友，以前天天在我家睡觉的，在那段混乱的日子里，我拍戏迟到，对白也不认真看，剧情故事也不了解，靠着小聪明去演，他对我的评价就是“烂泥”。但是我走出来了，重新开始了，他对我的看法也转变了。

《电影》：这一路走来，您觉得用几个词儿概括这一幕，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生？

吴孟达：我这一生最大的遗憾就是年少轻狂，不懂得珍惜。现在快70岁了，身体出现了很多毛病，如果有机会重来，我会尽量节制这些问题，因为我出现问题，不是光自己辛苦，身边的人也辛苦。如果重新再来一次，一定会避免家人这样辛苦。

《电影》：最近身体状况还好吗？

吴孟达：这两年总是容易累，经常会出冷汗。我的心跳率很低，你看这个是专门测心跳的，我的心跳连40都不到（达叔拿出便携式心跳测试仪夹在自己手指上，一分钟的心跳率只有30多下）。你来试试，不痛的。（他把心跳测试仪夹在我手上，一分钟过去，显示103下）你看你心跳多高，紧张？兴奋？

《电影》：这个太容易暴露心理情况了，我要离它远一点。

吴孟达：所以没办法，现在有些戏接不了，发脾气的戏、动作大的戏，都不行，每天只能去散步来缓解自己的身体。

《电影》：散步的习惯保持多久了？

吴孟达：差不多两年左右，每次都两三个小时。

《电影》：在这两三个小时里，是想一些事情还是纯粹让自己放空？

吴孟达：什么都不想，完全是呼吸和动作。这种散步和平时懒散地走路不太一样，因为肺活量要多一些，要稍微挺胸，腰也要挺直，把步子迈开，但是也不能强烈运动。

《电影》：未来的这些日子里如果让您对这个工作或者生活有一些期待的话，是什么样的？

吴孟达：我就没想那么多。我一生就喜欢演戏，只要有戏给我演，不管什么戏，都会想尽办法做好，尽量让自己演的角色不辜负观众，不辜负老板和朋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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